動亂年代未了痕

動亂年代未了痕

　         我做了貪官污吏的污吏。

        這段經歷真神奇，使我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福建、廈門到香港，走上人生第一歷程；如果沒有這神奇的四年經歷，不會是現在的我。

        實在是：不宜回顧，未可忘記。

        一聲歡呼，日本投降了！抗戰勝利了！結束了八年的戰亂！

        當人們瘋狂地歡呼，敲鑼打鼓放炮竹之後，靜下來深覺得這戰火，毀了我的家，父母雙亡，我和大我一歲的姐姐相依為命，欲哭無淚。

        第一個想法，趁小學同學回福建、南安，跟著去尋根，主題是找舅父冀求助。回鄉路上是淒涼的，沒有歡笑，也不會欣賞家鄉的風景。舅父家景不錯，適逢新居入伙，又為子娶媳，喜氣洋洋，留著飲喜讌，雖詢問戰亂中的情況，可沒有伸出援手，廿歲青年夥子帶著祈望而去，攜著失望而返。沒有怨天尤人，只是認命！

        回來經友人介紹在一家五金店做店員，頗為清閒，無顧客時冷眼看街上扒手的技倆，個個路人似吃了迷暈葯，任由上下其手。店主招呼三客人，在店中住宿，一對父子，父是律師，兒子充當書記，寫得一手好字，另一單身年青人誇誇而言：從重慶來的，說走遍大江南北做新聞記者。那時我這廿歲黃毛小子感到高不可攀，想不到廿多年後，我在港澳也入行做了記者，六十多歲回鄉，老友介紹同鄉稱：他是港澳來的新聞記者，那同鄉聞言的眼色，我心裡一凜，那是我廿歲時望人的眼色。未幾因小故離開了五金店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小大姐出嫁了；是老父在病榻中向治病的老中醫感嘆身後事，最擔心女兒的終身事，老中醫已成為老父的傾訴知己，他拍胸膛說：我承擔為你女兒找婆家，你安心好了。抗戰勝利後，果真承了諾言，為小大姐做媒，親家是過氣的軍政人員，一說即合，隨即成親，我的姐夫是公務員，有父親的人際關係，在各機構任事，都是庶務處崗位，那個位置管錢用錢有油水。

        姐出嫁我成為孤家寡人，總要找生活，在徬徨中忽見報載市政府地政科招職員，於是報名，幸被取錄。工作是地政科開收田賦準備，招人員計算田賦糧單，原來那工作短暫，只有三個月，故應聘的人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，在廈門市政府內工作，那時國民黨政府接收了淪陷區，市長是漳州地方富紳，以中央委員兼任，來的官員都是閩南漳州地區幹部。我姐夫是省機構派駐廈門的單位，我在地政科工作的，有我姐夫的友好在市政府工作的，看到我說：那是某人的妻舅，一線牽到市政府有多公務員同鄉識我姐夫，其中一個在財務科管糧食的，也就是將接手展開將征收田賦的人員，這一關係使我在地政科三個月臨時工，計算田賦糧單，被續錄用，落鄉收糧賦，又是臨時工作人員。

        廈門市郊田地展開了收糧賦，有一次市政府市長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想要去看看收田賦的情況，當時勝利後經戰亂，一切都很簡陋，財政科出差去收田賦只調來一輛小轎車，有主辦人員，加我收田賦人員，還有隨行警察，小轎車坐滿了，留了車前司機隔座位給市長秘書，他是隨興要去，又看人多坐不了，警察是站在車外的，他看見我個子小又年輕，招呼我坐他膝上，我怎敢！擺擺手說和警察傍著車門外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是機緣市長秘書人事室主任對我有了小印象。

        收田賦也真神化，已記不清那時候幣值如何？總之淪陷區的紙幣不值錢，繼之法幣也貶值，我們收田賦是用麻包袋鈔票的，有一次已是黃昏後，我們收了田賦在路旁等公車來接載，車一到大家趕著上車，車行幾分鐘後才發覺三袋鈔票只有兩袋，一袋無上車，急忙打回頭找鈔票，還好一大袋麻包仍擺在路旁，天已黑了！烏龍事可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 很快收田賦工作完成了，臨時職員解散了，也就在這時候市政府成立一個全市各社團組成的「糧食調節委員會」，主辦是市政府財政科，也是歸該科管糧的幹部主理，我被照顧到那委員會做職員。

        那糧食調節委員會不是市政府內的編制，但在市政府內撥出地方作辦事處。會是全市各社團組成的，有類似現時體育會的社團，說明有一點黑社會人物參與，也結識了黑社會人物，當時調節會的徽章不吃香，又沒有市政府的徽章，可是黑社會的朵很靈，去看電影只要響個朵，我是甚麼甚麼的，便可免費入場。在調節會結識了一位同年齡的職員，有時也到他家串門子。嘩，他的大兄不知是何方神聖，能在市大街有個地舖，但無營商。大概是接收敵偽產作居所。（敵――日本人，偽――汪精衛，國民黨當然要接收。）有一次他到家，那市政府秘書到訪他大兄，又一個照面，他有印象，便打招呼，幸運就這麼叩門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就在這段時期，忽然市長下令革除了拾多名稅務員，據說工作不力，稅捐處長是省政府派的，市長奈何不得，但處長找市長了，他說：你革除了那麼多人員，沒有人手怎麼辦？要分配人手給與調用。市長當然指定人事室主任速辦，一下子要找那麼多人不易，人事室主任漏夜趕辦，點了我調節會那同事，因主任識他大兄，也連帶點了我湊名額，真是得來全不費心，這下子是市政府正式編制人員，做官了！不，是吏。

        小插曲，我沒有學歷，編制人員要呈報省政府加委任的，在國民黨官場上，講學歷也講資歷，少了學歷可用資歷補足，有些較高職位的，也要有些資歷才合格。我姐夫的同鄉在市政府人事室工作，他對我說：送件西裝布料上省便可疏通，果然用些空白填上假資歷報上，批了七十五元薪津的稅務員，（我也忘了幾級的）就這麼踏上吏途。

        當了稅務員第一份指派的崗位，是監筵席稅，在港澳飲食註明附加15%稅及服務費，那時稅是3%，全市大中酒家派了四名監稅員，四人私自劃分誰管那家那家，工作是中午晚上到酒家監稅收，老稅員會點數有幾檯客人，在菜單上劃個押，一家一家巡過後，稍後再檢看劃押的單據，也就是防漏稅，這都是表面工作應卯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 上了場，如我和那調節會同事是新丁，也有老雀，大致上大家都心照，可以向酒家老板伸手，他們看到我們稅務大員到來，招呼打馬屁忙不了，我們四人暗中安排，到那家開飯，去了坐著不走，老板識做，請點菜吃飯，四人輪流在管轄的酒家開飯，還要伸手要錢，我太年輕不好意思出聲，老板不安，有一次藉口送我出門，帶我在附近服裝店做衣服，穿了新衣心中暗喜，剛勝利後布料不好，不久褪色了，漸漸成了老雀，要做美軍用卡嘰布，會發亮的又不會褪色的，更加會收錢落袋。

        在那段監筵席稅老爺時，閒來無事四人會打麻雀，消磨等時間再去巡場，在吃免費餐，更加學會飲酒，吸煙早是見面禮，酒色財氣就是沒動色字，當時有女招待俗稱飲花酒，但稅務老爺自知在女招待員眼中輕視稅務員，所以這筆就免了。

        時時返市政府稅捐處，也會上財政科去聊天，當然科長在場，總是點點頭打招呼，如科長外出，就可談天說地沒有避忌，因此與財政科人員混熟了，我就是由地政科計算田賦，搭上了財政科管糧部門。財政科一個大廳辦公室，科長單獨大寫字枱外，分三行位設三股，有股長和股員，另有單獨位置給高職財務稽查員。

        做了一長時期的監筵席稅後，運氣來了，真的鴻運迫人，當時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政費也就支絀，市政府擬出一項在海關附設徵收入口稅，稅率百份三，得到海關答允在海關內撥出地方辦公。（那時海關是獨立的中央機構）由稅捐處和財政科合辦，兩處各派要員主理，稅捐處派了一位主任級的人員，財政科派出資老財務稽查員，另調稅務員辦事，財政科指派人員之下，也想在稅務員中有個可信任的人，因此指派我，一共大概是五、六人；正主任用私章，財務稽查員持著駐海關附加稅室章，這兩個章加蓋在商家申報海關的貨物單上，証明完了稅。

        駐海關貨物進出口附加稅，主任當然帶心腹人員上場，那時政府機構最重視是管錢，主任馬仔管稅單和收稅金，有個女職員大概是有背景及剛學校畢業的，被派入海關查看海關報單有無加蓋完稅章，兩位合辦主理人，指著我檢閱商人申報表及附呈海關報單。商家呈海關報單是寫英文的。我這讀書少的稅務員看得一頭霧水，可這是稅務工作，首先著手將商家海關報表抄了英文貨名備查，經過幾天工作經驗後，只好將貨物英文抄下，附列中文，再查字典佐証，其後便需強記，好在我廿出頭小夥子，記性還可以，就這麼裝模作樣檢看商人報單是否無誤，繼之看貨物所報的價格，（當然比市價低）如果太離譜，將紅筆一揮改了銀碼，便要照此課稅，這就是我在崗位上每日的工作，之後日日要細閱經濟報章貨物的價格。

        當駐入海關辦貨物進出口附加稅上了軌道，我就這麼埋首勤政，那時還不懂甚麼甚麼的，當年長回顧過往，廿二歲小夥子，手執的紅筆便是監定廈門市（全國五口通商之一港口）的出入口貨物徵稅權柄，那枝紅筆令商人心驚膽跳，一改了貨物價格，便要依法課百分三稅，成為踏入附加稅室商人，最巴結敬禮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。

        你會問：那兩位在場合辦主任不受商人尊重嗎？他們兩人所見是當商人交了稅金，在呈報單蓋上圖章，商人和他們打不上交道。商人要先敬重我這黃毛稅老爺紅筆落劃輕些，便少繳稅金，當然徇私不能太過份，兩主任盯著監視現場的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底下的貪污，便是商人走後門，將申報表呈上來附了漏稅的稅款，接受下便著兩主任蓋章。商人要行賄，各找門路，搶眼目標自然是我這黃毛小子稅老爺，還有那收稅金的，以及其他工作人員，漸漸商人打通脈絡，會直接找主任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下班後在家，門庭如市，走後門的排隊而來， 初時我是主要行賄目標，但地方人，商人也各自找附加稅室的公務員打交道，當和主任熟落後，他們不需要我做第一門檻；稅務室的人員分贓初時較為公平，繼之主任們會瞞著吞下，情況就是如此這般地集體貪污。

        貪污袋錢好不逍遙， 可是這油水衙門，當然引起注目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，主任宣稱有中央要員要進入海關偵查，那大員持有中央手令，可以抽查關內所有文件，一時好像掛了八號風球，風聲鶴唳，兩主任憂頭苦臉，日日總私下對談聽聞來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 於過程的回顧中，才體會當時政局日變，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地方官員各有打算。我們附加稅室集體貪污，可也袋中麥克、麥克，主任倆當然要加兩份擔心被上級查緝。那時我已經不是穿褪色中山裝，或發亮美國卡嘰布，而是下班穿西裝，且是孖襟的，想五、六十年代香港還未時興孖襟西裝。

        終於主任調動了，上面派了新主任，再不是財政科和稅捐處合辦，而是歸稅捐處主辦。新人由省派來的，早就將附加稅室查得一清二楚。當我知道消息後，心裏有數大家撤退換新人。不是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嗎？那時年青錢銀並不看得很重，同時意識撈這什子的貪污，也是心驚膽跳的，可是奇蹟來了。

        新主任找我談話，他要我留著幫手，他很明白表示：對這附加稅工作室不大了解。哈！新主任是甚麼來頭，他是省指派來接任的人，但他原是財政科第一股的股長，也就是辦糧食業務的，我在糧食調節委員會時，他已離職去省城了，至於他回省城（福州）是高陞嗎？那就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 就這麼我繼續留在海關附加稅室，繼續揸紅筆評估貨物價值，繼續紅筆一揮便要課多少稅。新主任比前兩單位合辦的主任更有台型，官威十足，很能幹，一上手沒久商人都奔主任家中去了，他也不像上任兩人各持一圖章，可獨斷獨行。至於私底下，他分賄也有一手，我們都是他手下的，都要聽主任安排，另外他和下屬打成一片，夜夜笙歌，晚晚上酒家，主任規定夜讌輪流作東。他又是飲花酒的能手，當時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，早有一位女招待相好的，飲花酒要有相好的才像樣，但我仍是青頭仔。

咦，新主任的相好的，竟是我的相好的，嚇得黃毛小子稅務老爺不敢認相好的，女招待是迎送新舊道行高，見了新主任是我們一班人的主子，更是藤纏瓜，全身掛在主任身邊。

        這一回，比前任兩主任貪污更加俐落，更加瘋狂，收入也倍增，浸沉在這段時期，更是越來越大膽，有事主任擔起，他真豪放使我們下屬不知甚麼是怕字，日子也過得最愜意。

        當時的情況，中午有兩小時食飯空間，又可午睡，我有時午飯後，到主任家閒聊，談談工作情況，或下一盤棋，總有商人上門來，拿報關單來蓋章漏稅，用報紙卷著放在桌上，報紙會鬆開，赫然現了報關單，大家都默契，沒有尷尬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自古好景最易逝，主任調離了，另有新人上任，這趟我更加了然和明白，要共同進退；主任回省府去了，我返稅捐處。

        新派來的主任，帶了一批人上場，我這才知道我姐夫識新主任，但沒有著姐夫打通關係留任的意欲。還私下認為調回總處，離開這污潭，便可乾淨少了是非。我又沒有後台，靠誰支撐，不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 回到稅捐總處，再已不是新丁，而是見過世面的老雀，在總處都早已安排分配工作，指定我在櫃面收稅款，在當時也是好差事；因為法幣日日貶值，以美金為尚，收稅的人都壓公款買美鈔，俟到壓不了公款，兌美鈔換法幣繳庫，大致上有幾倍利錢。

        壓公款的辦法，是在稅單底後開單，以應付每天都要查檢開出的稅單，收稅員下班前要將稅單給股長查核，大家都如此偷壓公款，稽查股長一眼開一眼閉，虛應了事。我已身家豐裕，也不想大雞吃細米，撈那蠅頭小利，故沒有積壓公款，日日收多少繳入庫房，拍拍屁股下班找消遣去。

        又過了一段時期，政局日緊，風雲已掩蓋廈門，但見軍隊調動多，馬路上每可見到國府大員、知名人士，都南下準備去台灣。

        在這風雨瓢搖時， 海關附加稅室人事又調動了，那時我該是廿四歲，還很年輕不大懂關心大局，總之安逸穩定地過日子也不多求，人事調動也不關注，是不是主任出事了，或其他不查問底細。

        那稽查稅單的股長召我，他說：「他注意到總處的一人，個個都偷壓稅款，你完全沒有。又你在附加稅室做了一大段時期，熟悉工作情況」。他道白：將派出去做主任，要我跟他去；當結束談話後，更悄悄咬耳朵說：你做我的經理人，話已經說得很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 士別三天當刮目相看，我又駕臨附加稅室，這下何止識途老馬，商家都熱熱歡迎，好像高陞了做主任，因主任年紀大，又瘦箇子又小，毫不惹眼，似是辦公室的蓋章員。原來主任是稅捐處長的老師，擺著在動亂的政局，使他撈一筆，當時黃毛小子已心領神會，現時成了老頭一回顧，更是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 重執起那枝關連廈門市進出口貨物評定稅金的紅筆，真是舉重若輕。私底下漏稅賄款全部上繳主任，待主任分配，一點也沒有私心，更不敢隱瞞賄款，主任也很滿意，他該也想不到如此大財源滾滾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意氣風發的日子裡，上頭派來一個新丁，廣東中山大學剛畢業，我竟輕視他甚麼都不懂，忘了自己只有初中一半學期的小學生學歷。還有在後識一位也是新人，他家是市中藥舖大東主世家子弟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戰局日緊，淮海戰事已近尾聲，在閩南還不知華中戰事的慘況，可是大家都很關心時事，當時「新聞天地」周刊雜誌，暢銷全國，對時局有詳盡報導評論，戰地新聞更寫得有聲有色，每周市中人都到書店，等購空運到來的雜誌。

        話說回來，那中藥舖富家子弟新入行的稅務員，和我很投契，他給我多本有關共產黨的書本，我卻之不恭，可是當紅的稅務老爺，又是貪污總經理，那有時間閱讀那全不懂理論書本，當我將離開廈門到香港時，才知到國民黨特務頭子毛人鳳在廈門大捕共產黨員，換句話說，我收授那共產黨書籍，一旦被發現是免審就槍斃的！真是命繫一線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次，富家子對我說，他將要去天津讀大學。那時天津已解放，我說：你環境好，能繼續學業很好，但怎樣北上？他答：完全免費還有零用。我說：如此便宜我也要去。他說：我們一同去，並指定日期去香港。我說：我還有些需要交代，不能馬上走，不然你先行，我跟著來。一言為定，他給我香港聯絡地址：上環南北行街。

        我未能和他同行，主要是我要向主任交代錢銀事，還有些要收集的款項，因為主任那麼重托我，不可一走了之，以為我捲走了很多錢。另情況也和小大姐商議，告訴情況。剛巧有前在越南的同學，避戰亂要去越南。於是打定主意和他們同行，能去天津讀書最好，否則去越南，雖然父母已歿，越南總有鄉里疏堂親戚，提起老父名聯繫找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 如此這般，當時賄款奉交主任，明的一清二楚，暗的就不別而走。也沒有辭職，搭著太古輪船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人生際遇運情也真玄奧，我搭船離開廈門，原來是最後一班，便斷了海運。我袋了近萬元美鈔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怎知到了香港，趕去會那富家子弟，已經北上了。那時地方陌生，語言又不通，就像斷了線的紙鳶，不知所從。更不曉得找大公、文匯報看消息，當時如閱報可能知道門徑北上，如此這般去不成天津，跟著想去越南，舊証件又不成，沒有直系親人在越南，辦不了入境手續，就逗留在海外。

        八年抗戰，家破人亡，失去了家園，迎來四年的內戰，又稱解放戰爭，國家運程仍在風雨飄搖中，我這初入世的黃毛小子竟喜迎著風和日麗短暫生程第一步，意氣風發，可也迷惘著暗晦的前程！生程啊！可其崎嶇險惡，如今八十多歲耄耋老翁驚回首，如詩云：兩岸猿聲啼不住，輕舟已過萬重山；可也真不易呀！風雨同舟誰與共？默默細數一程一程的險關。

        餘音：那令我四年鴻運當頭的廈門市政府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在解放後回鄉漳州地區中學當教員，且是教政治課，可証他在國民黨時期在職早已離了心，搭上了共產黨，後聞其後境遇也坎坷。

        糧食調節會同事老友，年齡和我相若，沒有他的門檻，我做不了吏員。他長得高大，同行他總沾光，解放後他做教員，廿年前聽聞他無結婚獨身，退休後自願入老人院。

        財政科長在廈門解放前，追隨市長黃天爵去了台灣，之後黃天爵入主僑務委員會，一九五七年他經香港往南韓公幹在港相聚數天，看他仍穿著科長時的西裝，仍然筆挺，可是衣服的縫線都褪了色。

        那個和我共商赴天津的富家子弟，我姐姐說：在反右後經濟困難那段時期，有人來查詢，他是否邀你弟弟共北上天津，可知他遇上麻煩，如果那時能在香港會合，一同北上，我的生程也不平坦。

        天蒼蒼，野茫茫，撥開歲月見滄桑，走入時光隧道，白髮老頭又成黃毛小子，唯滿臉風霜，透出一絲笑意，二分迷惘！

寫於2007年10月8日

動亂年代未了痕

　         我做了貪官污吏的污吏。

        這段經歷真神奇，使我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福建、廈門到香港，走上人生第一歷程；如果沒有這神奇的四年經歷，不會是現在的我。

        實在是：不宜回顧，未可忘記。

        一聲歡呼，日本投降了！抗戰勝利了！結束了八年的戰亂！

        當人們瘋狂地歡呼，敲鑼打鼓放炮竹之後，靜下來深覺得這戰火，毀了我的家，父母雙亡，我和大我一歲的姐姐相依為命，欲哭無淚。

        第一個想法，趁小學同學回福建、南安，跟著去尋根，主題是找舅父冀求助。回鄉路上是淒涼的，沒有歡笑，也不會欣賞家鄉的風景。舅父家景不錯，適逢新居入伙，又為子娶媳，喜氣洋洋，留著飲喜讌，雖詢問戰亂中的情況，可沒有伸出援手，廿歲青年夥子帶著祈望而去，攜著失望而返。沒有怨天尤人，只是認命！

        回來經友人介紹在一家五金店做店員，頗為清閒，無顧客時冷眼看街上扒手的技倆，個個路人似吃了迷暈葯，任由上下其手。店主招呼三客人，在店中住宿，一對父子，父是律師，兒子充當書記，寫得一手好字，另一單身年青人誇誇而言：從重慶來的，說走遍大江南北做新聞記者。那時我這廿歲黃毛小子感到高不可攀，想不到廿多年後，我在港澳也入行做了記者，六十多歲回鄉，老友介紹同鄉稱：他是港澳來的新聞記者，那同鄉聞言的眼色，我心裡一凜，那是我廿歲時望人的眼色。未幾因小故離開了五金店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小大姐出嫁了；是老父在病榻中向治病的老中醫感嘆身後事，最擔心女兒的終身事，老中醫已成為老父的傾訴知己，他拍胸膛說：我承擔為你女兒找婆家，你安心好了。抗戰勝利後，果真承了諾言，為小大姐做媒，親家是過氣的軍政人員，一說即合，隨即成親，我的姐夫是公務員，有父親的人際關係，在各機構任事，都是庶務處崗位，那個位置管錢用錢有油水。

        姐出嫁我成為孤家寡人，總要找生活，在徬徨中忽見報載市政府地政科招職員，於是報名，幸被取錄。工作是地政科開收田賦準備，招人員計算田賦糧單，原來那工作短暫，只有三個月，故應聘的人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，在廈門市政府內工作，那時國民黨政府接收了淪陷區，市長是漳州地方富紳，以中央委員兼任，來的官員都是閩南漳州地區幹部。我姐夫是省機構派駐廈門的單位，我在地政科工作的，有我姐夫的友好在市政府工作的，看到我說：那是某人的妻舅，一線牽到市政府有多公務員同鄉識我姐夫，其中一個在財務科管糧食的，也就是將接手展開將征收田賦的人員，這一關係使我在地政科三個月臨時工，計算田賦糧單，被續錄用，落鄉收糧賦，又是臨時工作人員。

        廈門市郊田地展開了收糧賦，有一次市政府市長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想要去看看收田賦的情況，當時勝利後經戰亂，一切都很簡陋，財政科出差去收田賦只調來一輛小轎車，有主辦人員，加我收田賦人員，還有隨行警察，小轎車坐滿了，留了車前司機隔座位給市長秘書，他是隨興要去，又看人多坐不了，警察是站在車外的，他看見我個子小又年輕，招呼我坐他膝上，我怎敢！擺擺手說和警察傍著車門外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是機緣市長秘書人事室主任對我有了小印象。

        收田賦也真神化，已記不清那時候幣值如何？總之淪陷區的紙幣不值錢，繼之法幣也貶值，我們收田賦是用麻包袋鈔票的，有一次已是黃昏後，我們收了田賦在路旁等公車來接載，車一到大家趕著上車，車行幾分鐘後才發覺三袋鈔票只有兩袋，一袋無上車，急忙打回頭找鈔票，還好一大袋麻包仍擺在路旁，天已黑了！烏龍事可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 很快收田賦工作完成了，臨時職員解散了，也就在這時候市政府成立一個全市各社團組成的「糧食調節委員會」，主辦是市政府財政科，也是歸該科管糧的幹部主理，我被照顧到那委員會做職員。

        那糧食調節委員會不是市政府內的編制，但在市政府內撥出地方作辦事處。會是全市各社團組成的，有類似現時體育會的社團，說明有一點黑社會人物參與，也結識了黑社會人物，當時調節會的徽章不吃香，又沒有市政府的徽章，可是黑社會的朵很靈，去看電影只要響個朵，我是甚麼甚麼的，便可免費入場。在調節會結識了一位同年齡的職員，有時也到他家串門子。嘩，他的大兄不知是何方神聖，能在市大街有個地舖，但無營商。大概是接收敵偽產作居所。（敵――日本人，偽――汪精衛，國民黨當然要接收。）有一次他到家，那市政府秘書到訪他大兄，又一個照面，他有印象，便打招呼，幸運就這麼叩門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就在這段時期，忽然市長下令革除了拾多名稅務員，據說工作不力，稅捐處長是省政府派的，市長奈何不得，但處長找市長了，他說：你革除了那麼多人員，沒有人手怎麼辦？要分配人手給與調用。市長當然指定人事室主任速辦，一下子要找那麼多人不易，人事室主任漏夜趕辦，點了我調節會那同事，因主任識他大兄，也連帶點了我湊名額，真是得來全不費心，這下子是市政府正式編制人員，做官了！不，是吏。

        小插曲，我沒有學歷，編制人員要呈報省政府加委任的，在國民黨官場上，講學歷也講資歷，少了學歷可用資歷補足，有些較高職位的，也要有些資歷才合格。我姐夫的同鄉在市政府人事室工作，他對我說：送件西裝布料上省便可疏通，果然用些空白填上假資歷報上，批了七十五元薪津的稅務員，（我也忘了幾級的）就這麼踏上吏途。

        當了稅務員第一份指派的崗位，是監筵席稅，在港澳飲食註明附加15%稅及服務費，那時稅是3%，全市大中酒家派了四名監稅員，四人私自劃分誰管那家那家，工作是中午晚上到酒家監稅收，老稅員會點數有幾檯客人，在菜單上劃個押，一家一家巡過後，稍後再檢看劃押的單據，也就是防漏稅，這都是表面工作應卯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 上了場，如我和那調節會同事是新丁，也有老雀，大致上大家都心照，可以向酒家老板伸手，他們看到我們稅務大員到來，招呼打馬屁忙不了，我們四人暗中安排，到那家開飯，去了坐著不走，老板識做，請點菜吃飯，四人輪流在管轄的酒家開飯，還要伸手要錢，我太年輕不好意思出聲，老板不安，有一次藉口送我出門，帶我在附近服裝店做衣服，穿了新衣心中暗喜，剛勝利後布料不好，不久褪色了，漸漸成了老雀，要做美軍用卡嘰布，會發亮的又不會褪色的，更加會收錢落袋。

        在那段監筵席稅老爺時，閒來無事四人會打麻雀，消磨等時間再去巡場，在吃免費餐，更加學會飲酒，吸煙早是見面禮，酒色財氣就是沒動色字，當時有女招待俗稱飲花酒，但稅務老爺自知在女招待員眼中輕視稅務員，所以這筆就免了。

        時時返市政府稅捐處，也會上財政科去聊天，當然科長在場，總是點點頭打招呼，如科長外出，就可談天說地沒有避忌，因此與財政科人員混熟了，我就是由地政科計算田賦，搭上了財政科管糧部門。財政科一個大廳辦公室，科長單獨大寫字枱外，分三行位設三股，有股長和股員，另有單獨位置給高職財務稽查員。

        做了一長時期的監筵席稅後，運氣來了，真的鴻運迫人，當時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政費也就支絀，市政府擬出一項在海關附設徵收入口稅，稅率百份三，得到海關答允在海關內撥出地方辦公。（那時海關是獨立的中央機構）由稅捐處和財政科合辦，兩處各派要員主理，稅捐處派了一位主任級的人員，財政科派出資老財務稽查員，另調稅務員辦事，財政科指派人員之下，也想在稅務員中有個可信任的人，因此指派我，一共大概是五、六人；正主任用私章，財務稽查員持著駐海關附加稅室章，這兩個章加蓋在商家申報海關的貨物單上，証明完了稅。

        駐海關貨物進出口附加稅，主任當然帶心腹人員上場，那時政府機構最重視是管錢，主任馬仔管稅單和收稅金，有個女職員大概是有背景及剛學校畢業的，被派入海關查看海關報單有無加蓋完稅章，兩位合辦主理人，指著我檢閱商人申報表及附呈海關報單。商家呈海關報單是寫英文的。我這讀書少的稅務員看得一頭霧水，可這是稅務工作，首先著手將商家海關報表抄了英文貨名備查，經過幾天工作經驗後，只好將貨物英文抄下，附列中文，再查字典佐証，其後便需強記，好在我廿出頭小夥子，記性還可以，就這麼裝模作樣檢看商人報單是否無誤，繼之看貨物所報的價格，（當然比市價低）如果太離譜，將紅筆一揮改了銀碼，便要照此課稅，這就是我在崗位上每日的工作，之後日日要細閱經濟報章貨物的價格。

        當駐入海關辦貨物進出口附加稅上了軌道，我就這麼埋首勤政，那時還不懂甚麼甚麼的，當年長回顧過往，廿二歲小夥子，手執的紅筆便是監定廈門市（全國五口通商之一港口）的出入口貨物徵稅權柄，那枝紅筆令商人心驚膽跳，一改了貨物價格，便要依法課百分三稅，成為踏入附加稅室商人，最巴結敬禮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。

        你會問：那兩位在場合辦主任不受商人尊重嗎？他們兩人所見是當商人交了稅金，在呈報單蓋上圖章，商人和他們打不上交道。商人要先敬重我這黃毛稅老爺紅筆落劃輕些，便少繳稅金，當然徇私不能太過份，兩主任盯著監視現場的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底下的貪污，便是商人走後門，將申報表呈上來附了漏稅的稅款，接受下便著兩主任蓋章。商人要行賄，各找門路，搶眼目標自然是我這黃毛小子稅老爺，還有那收稅金的，以及其他工作人員，漸漸商人打通脈絡，會直接找主任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下班後在家，門庭如市，走後門的排隊而來， 初時我是主要行賄目標，但地方人，商人也各自找附加稅室的公務員打交道，當和主任熟落後，他們不需要我做第一門檻；稅務室的人員分贓初時較為公平，繼之主任們會瞞著吞下，情況就是如此這般地集體貪污。

        貪污袋錢好不逍遙， 可是這油水衙門，當然引起注目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，主任宣稱有中央要員要進入海關偵查，那大員持有中央手令，可以抽查關內所有文件，一時好像掛了八號風球，風聲鶴唳，兩主任憂頭苦臉，日日總私下對談聽聞來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 於過程的回顧中，才體會當時政局日變，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地方官員各有打算。我們附加稅室集體貪污，可也袋中麥克、麥克，主任倆當然要加兩份擔心被上級查緝。那時我已經不是穿褪色中山裝，或發亮美國卡嘰布，而是下班穿西裝，且是孖襟的，想五、六十年代香港還未時興孖襟西裝。

        終於主任調動了，上面派了新主任，再不是財政科和稅捐處合辦，而是歸稅捐處主辦。新人由省派來的，早就將附加稅室查得一清二楚。當我知道消息後，心裏有數大家撤退換新人。不是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嗎？那時年青錢銀並不看得很重，同時意識撈這什子的貪污，也是心驚膽跳的，可是奇蹟來了。

        新主任找我談話，他要我留著幫手，他很明白表示：對這附加稅工作室不大了解。哈！新主任是甚麼來頭，他是省指派來接任的人，但他原是財政科第一股的股長，也就是辦糧食業務的，我在糧食調節委員會時，他已離職去省城了，至於他回省城（福州）是高陞嗎？那就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 就這麼我繼續留在海關附加稅室，繼續揸紅筆評估貨物價值，繼續紅筆一揮便要課多少稅。新主任比前兩單位合辦的主任更有台型，官威十足，很能幹，一上手沒久商人都奔主任家中去了，他也不像上任兩人各持一圖章，可獨斷獨行。至於私底下，他分賄也有一手，我們都是他手下的，都要聽主任安排，另外他和下屬打成一片，夜夜笙歌，晚晚上酒家，主任規定夜讌輪流作東。他又是飲花酒的能手，當時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，早有一位女招待相好的，飲花酒要有相好的才像樣，但我仍是青頭仔。

咦，新主任的相好的，竟是我的相好的，嚇得黃毛小子稅務老爺不敢認相好的，女招待是迎送新舊道行高，見了新主任是我們一班人的主子，更是藤纏瓜，全身掛在主任身邊。

        這一回，比前任兩主任貪污更加俐落，更加瘋狂，收入也倍增，浸沉在這段時期，更是越來越大膽，有事主任擔起，他真豪放使我們下屬不知甚麼是怕字，日子也過得最愜意。

        當時的情況，中午有兩小時食飯空間，又可午睡，我有時午飯後，到主任家閒聊，談談工作情況，或下一盤棋，總有商人上門來，拿報關單來蓋章漏稅，用報紙卷著放在桌上，報紙會鬆開，赫然現了報關單，大家都默契，沒有尷尬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自古好景最易逝，主任調離了，另有新人上任，這趟我更加了然和明白，要共同進退；主任回省府去了，我返稅捐處。

        新派來的主任，帶了一批人上場，我這才知道我姐夫識新主任，但沒有著姐夫打通關係留任的意欲。還私下認為調回總處，離開這污潭，便可乾淨少了是非。我又沒有後台，靠誰支撐，不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 回到稅捐總處，再已不是新丁，而是見過世面的老雀，在總處都早已安排分配工作，指定我在櫃面收稅款，在當時也是好差事；因為法幣日日貶值，以美金為尚，收稅的人都壓公款買美鈔，俟到壓不了公款，兌美鈔換法幣繳庫，大致上有幾倍利錢。

        壓公款的辦法，是在稅單底後開單，以應付每天都要查檢開出的稅單，收稅員下班前要將稅單給股長查核，大家都如此偷壓公款，稽查股長一眼開一眼閉，虛應了事。我已身家豐裕，也不想大雞吃細米，撈那蠅頭小利，故沒有積壓公款，日日收多少繳入庫房，拍拍屁股下班找消遣去。

        又過了一段時期，政局日緊，風雲已掩蓋廈門，但見軍隊調動多，馬路上每可見到國府大員、知名人士，都南下準備去台灣。

        在這風雨瓢搖時， 海關附加稅室人事又調動了，那時我該是廿四歲，還很年輕不大懂關心大局，總之安逸穩定地過日子也不多求，人事調動也不關注，是不是主任出事了，或其他不查問底細。

        那稽查稅單的股長召我，他說：「他注意到總處的一人，個個都偷壓稅款，你完全沒有。又你在附加稅室做了一大段時期，熟悉工作情況」。他道白：將派出去做主任，要我跟他去；當結束談話後，更悄悄咬耳朵說：你做我的經理人，話已經說得很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 士別三天當刮目相看，我又駕臨附加稅室，這下何止識途老馬，商家都熱熱歡迎，好像高陞了做主任，因主任年紀大，又瘦箇子又小，毫不惹眼，似是辦公室的蓋章員。原來主任是稅捐處長的老師，擺著在動亂的政局，使他撈一筆，當時黃毛小子已心領神會，現時成了老頭一回顧，更是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 重執起那枝關連廈門市進出口貨物評定稅金的紅筆，真是舉重若輕。私底下漏稅賄款全部上繳主任，待主任分配，一點也沒有私心，更不敢隱瞞賄款，主任也很滿意，他該也想不到如此大財源滾滾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意氣風發的日子裡，上頭派來一個新丁，廣東中山大學剛畢業，我竟輕視他甚麼都不懂，忘了自己只有初中一半學期的小學生學歷。還有在後識一位也是新人，他家是市中藥舖大東主世家子弟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戰局日緊，淮海戰事已近尾聲，在閩南還不知華中戰事的慘況，可是大家都很關心時事，當時「新聞天地」周刊雜誌，暢銷全國，對時局有詳盡報導評論，戰地新聞更寫得有聲有色，每周市中人都到書店，等購空運到來的雜誌。

        話說回來，那中藥舖富家子弟新入行的稅務員，和我很投契，他給我多本有關共產黨的書本，我卻之不恭，可是當紅的稅務老爺，又是貪污總經理，那有時間閱讀那全不懂理論書本，當我將離開廈門到香港時，才知到國民黨特務頭子毛人鳳在廈門大捕共產黨員，換句話說，我收授那共產黨書籍，一旦被發現是免審就槍斃的！真是命繫一線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次，富家子對我說，他將要去天津讀大學。那時天津已解放，我說：你環境好，能繼續學業很好，但怎樣北上？他答：完全免費還有零用。我說：如此便宜我也要去。他說：我們一同去，並指定日期去香港。我說：我還有些需要交代，不能馬上走，不然你先行，我跟著來。一言為定，他給我香港聯絡地址：上環南北行街。

        我未能和他同行，主要是我要向主任交代錢銀事，還有些要收集的款項，因為主任那麼重托我，不可一走了之，以為我捲走了很多錢。另情況也和小大姐商議，告訴情況。剛巧有前在越南的同學，避戰亂要去越南。於是打定主意和他們同行，能去天津讀書最好，否則去越南，雖然父母已歿，越南總有鄉里疏堂親戚，提起老父名聯繫找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 如此這般，當時賄款奉交主任，明的一清二楚，暗的就不別而走。也沒有辭職，搭著太古輪船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人生際遇運情也真玄奧，我搭船離開廈門，原來是最後一班，便斷了海運。我袋了近萬元美鈔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怎知到了香港，趕去會那富家子弟，已經北上了。那時地方陌生，語言又不通，就像斷了線的紙鳶，不知所從。更不曉得找大公、文匯報看消息，當時如閱報可能知道門徑北上，如此這般去不成天津，跟著想去越南，舊証件又不成，沒有直系親人在越南，辦不了入境手續，就逗留在海外。

        八年抗戰，家破人亡，失去了家園，迎來四年的內戰，又稱解放戰爭，國家運程仍在風雨飄搖中，我這初入世的黃毛小子竟喜迎著風和日麗短暫生程第一步，意氣風發，可也迷惘著暗晦的前程！生程啊！可其崎嶇險惡，如今八十多歲耄耋老翁驚回首，如詩云：兩岸猿聲啼不住，輕舟已過萬重山；可也真不易呀！風雨同舟誰與共？默默細數一程一程的險關。

        餘音：那令我四年鴻運當頭的廈門市政府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在解放後回鄉漳州地區中學當教員，且是教政治課，可証他在國民黨時期在職早已離了心，搭上了共產黨，後聞其後境遇也坎坷。

        糧食調節會同事老友，年齡和我相若，沒有他的門檻，我做不了吏員。他長得高大，同行他總沾光，解放後他做教員，廿年前聽聞他無結婚獨身，退休後自願入老人院。

        財政科長在廈門解放前，追隨市長黃天爵去了台灣，之後黃天爵入主僑務委員會，一九五七年他經香港往南韓公幹在港相聚數天，看他仍穿著科長時的西裝，仍然筆挺，可是衣服的縫線都褪了色。

        那個和我共商赴天津的富家子弟，我姐姐說：在反右後經濟困難那段時期，有人來查詢，他是否邀你弟弟共北上天津，可知他遇上麻煩，如果那時能在香港會合，一同北上，我的生程也不平坦。

        天蒼蒼，野茫茫，撥開歲月見滄桑，走入時光隧道，白髮老頭又成黃毛小子，唯滿臉風霜，透出一絲笑意，二分迷惘！

寫於2007年10月8日

動亂年代未了痕

　         我做了貪官污吏的污吏。

        這段經歷真神奇，使我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福建、廈門到香港，走上人生第一歷程；如果沒有這神奇的四年經歷，不會是現在的我。

        實在是：不宜回顧，未可忘記。

        一聲歡呼，日本投降了！抗戰勝利了！結束了八年的戰亂！

        當人們瘋狂地歡呼，敲鑼打鼓放炮竹之後，靜下來深覺得這戰火，毀了我的家，父母雙亡，我和大我一歲的姐姐相依為命，欲哭無淚。

        第一個想法，趁小學同學回福建、南安，跟著去尋根，主題是找舅父冀求助。回鄉路上是淒涼的，沒有歡笑，也不會欣賞家鄉的風景。舅父家景不錯，適逢新居入伙，又為子娶媳，喜氣洋洋，留著飲喜讌，雖詢問戰亂中的情況，可沒有伸出援手，廿歲青年夥子帶著祈望而去，攜著失望而返。沒有怨天尤人，只是認命！

        回來經友人介紹在一家五金店做店員，頗為清閒，無顧客時冷眼看街上扒手的技倆，個個路人似吃了迷暈葯，任由上下其手。店主招呼三客人，在店中住宿，一對父子，父是律師，兒子充當書記，寫得一手好字，另一單身年青人誇誇而言：從重慶來的，說走遍大江南北做新聞記者。那時我這廿歲黃毛小子感到高不可攀，想不到廿多年後，我在港澳也入行做了記者，六十多歲回鄉，老友介紹同鄉稱：他是港澳來的新聞記者，那同鄉聞言的眼色，我心裡一凜，那是我廿歲時望人的眼色。未幾因小故離開了五金店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小大姐出嫁了；是老父在病榻中向治病的老中醫感嘆身後事，最擔心女兒的終身事，老中醫已成為老父的傾訴知己，他拍胸膛說：我承擔為你女兒找婆家，你安心好了。抗戰勝利後，果真承了諾言，為小大姐做媒，親家是過氣的軍政人員，一說即合，隨即成親，我的姐夫是公務員，有父親的人際關係，在各機構任事，都是庶務處崗位，那個位置管錢用錢有油水。

        姐出嫁我成為孤家寡人，總要找生活，在徬徨中忽見報載市政府地政科招職員，於是報名，幸被取錄。工作是地政科開收田賦準備，招人員計算田賦糧單，原來那工作短暫，只有三個月，故應聘的人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，在廈門市政府內工作，那時國民黨政府接收了淪陷區，市長是漳州地方富紳，以中央委員兼任，來的官員都是閩南漳州地區幹部。我姐夫是省機構派駐廈門的單位，我在地政科工作的，有我姐夫的友好在市政府工作的，看到我說：那是某人的妻舅，一線牽到市政府有多公務員同鄉識我姐夫，其中一個在財務科管糧食的，也就是將接手展開將征收田賦的人員，這一關係使我在地政科三個月臨時工，計算田賦糧單，被續錄用，落鄉收糧賦，又是臨時工作人員。

        廈門市郊田地展開了收糧賦，有一次市政府市長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想要去看看收田賦的情況，當時勝利後經戰亂，一切都很簡陋，財政科出差去收田賦只調來一輛小轎車，有主辦人員，加我收田賦人員，還有隨行警察，小轎車坐滿了，留了車前司機隔座位給市長秘書，他是隨興要去，又看人多坐不了，警察是站在車外的，他看見我個子小又年輕，招呼我坐他膝上，我怎敢！擺擺手說和警察傍著車門外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是機緣市長秘書人事室主任對我有了小印象。

        收田賦也真神化，已記不清那時候幣值如何？總之淪陷區的紙幣不值錢，繼之法幣也貶值，我們收田賦是用麻包袋鈔票的，有一次已是黃昏後，我們收了田賦在路旁等公車來接載，車一到大家趕著上車，車行幾分鐘後才發覺三袋鈔票只有兩袋，一袋無上車，急忙打回頭找鈔票，還好一大袋麻包仍擺在路旁，天已黑了！烏龍事可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 很快收田賦工作完成了，臨時職員解散了，也就在這時候市政府成立一個全市各社團組成的「糧食調節委員會」，主辦是市政府財政科，也是歸該科管糧的幹部主理，我被照顧到那委員會做職員。

        那糧食調節委員會不是市政府內的編制，但在市政府內撥出地方作辦事處。會是全市各社團組成的，有類似現時體育會的社團，說明有一點黑社會人物參與，也結識了黑社會人物，當時調節會的徽章不吃香，又沒有市政府的徽章，可是黑社會的朵很靈，去看電影只要響個朵，我是甚麼甚麼的，便可免費入場。在調節會結識了一位同年齡的職員，有時也到他家串門子。嘩，他的大兄不知是何方神聖，能在市大街有個地舖，但無營商。大概是接收敵偽產作居所。（敵――日本人，偽――汪精衛，國民黨當然要接收。）有一次他到家，那市政府秘書到訪他大兄，又一個照面，他有印象，便打招呼，幸運就這麼叩門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就在這段時期，忽然市長下令革除了拾多名稅務員，據說工作不力，稅捐處長是省政府派的，市長奈何不得，但處長找市長了，他說：你革除了那麼多人員，沒有人手怎麼辦？要分配人手給與調用。市長當然指定人事室主任速辦，一下子要找那麼多人不易，人事室主任漏夜趕辦，點了我調節會那同事，因主任識他大兄，也連帶點了我湊名額，真是得來全不費心，這下子是市政府正式編制人員，做官了！不，是吏。

        小插曲，我沒有學歷，編制人員要呈報省政府加委任的，在國民黨官場上，講學歷也講資歷，少了學歷可用資歷補足，有些較高職位的，也要有些資歷才合格。我姐夫的同鄉在市政府人事室工作，他對我說：送件西裝布料上省便可疏通，果然用些空白填上假資歷報上，批了七十五元薪津的稅務員，（我也忘了幾級的）就這麼踏上吏途。

        當了稅務員第一份指派的崗位，是監筵席稅，在港澳飲食註明附加15%稅及服務費，那時稅是3%，全市大中酒家派了四名監稅員，四人私自劃分誰管那家那家，工作是中午晚上到酒家監稅收，老稅員會點數有幾檯客人，在菜單上劃個押，一家一家巡過後，稍後再檢看劃押的單據，也就是防漏稅，這都是表面工作應卯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 上了場，如我和那調節會同事是新丁，也有老雀，大致上大家都心照，可以向酒家老板伸手，他們看到我們稅務大員到來，招呼打馬屁忙不了，我們四人暗中安排，到那家開飯，去了坐著不走，老板識做，請點菜吃飯，四人輪流在管轄的酒家開飯，還要伸手要錢，我太年輕不好意思出聲，老板不安，有一次藉口送我出門，帶我在附近服裝店做衣服，穿了新衣心中暗喜，剛勝利後布料不好，不久褪色了，漸漸成了老雀，要做美軍用卡嘰布，會發亮的又不會褪色的，更加會收錢落袋。

        在那段監筵席稅老爺時，閒來無事四人會打麻雀，消磨等時間再去巡場，在吃免費餐，更加學會飲酒，吸煙早是見面禮，酒色財氣就是沒動色字，當時有女招待俗稱飲花酒，但稅務老爺自知在女招待員眼中輕視稅務員，所以這筆就免了。

        時時返市政府稅捐處，也會上財政科去聊天，當然科長在場，總是點點頭打招呼，如科長外出，就可談天說地沒有避忌，因此與財政科人員混熟了，我就是由地政科計算田賦，搭上了財政科管糧部門。財政科一個大廳辦公室，科長單獨大寫字枱外，分三行位設三股，有股長和股員，另有單獨位置給高職財務稽查員。

        做了一長時期的監筵席稅後，運氣來了，真的鴻運迫人，當時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政費也就支絀，市政府擬出一項在海關附設徵收入口稅，稅率百份三，得到海關答允在海關內撥出地方辦公。（那時海關是獨立的中央機構）由稅捐處和財政科合辦，兩處各派要員主理，稅捐處派了一位主任級的人員，財政科派出資老財務稽查員，另調稅務員辦事，財政科指派人員之下，也想在稅務員中有個可信任的人，因此指派我，一共大概是五、六人；正主任用私章，財務稽查員持著駐海關附加稅室章，這兩個章加蓋在商家申報海關的貨物單上，証明完了稅。

        駐海關貨物進出口附加稅，主任當然帶心腹人員上場，那時政府機構最重視是管錢，主任馬仔管稅單和收稅金，有個女職員大概是有背景及剛學校畢業的，被派入海關查看海關報單有無加蓋完稅章，兩位合辦主理人，指著我檢閱商人申報表及附呈海關報單。商家呈海關報單是寫英文的。我這讀書少的稅務員看得一頭霧水，可這是稅務工作，首先著手將商家海關報表抄了英文貨名備查，經過幾天工作經驗後，只好將貨物英文抄下，附列中文，再查字典佐証，其後便需強記，好在我廿出頭小夥子，記性還可以，就這麼裝模作樣檢看商人報單是否無誤，繼之看貨物所報的價格，（當然比市價低）如果太離譜，將紅筆一揮改了銀碼，便要照此課稅，這就是我在崗位上每日的工作，之後日日要細閱經濟報章貨物的價格。

        當駐入海關辦貨物進出口附加稅上了軌道，我就這麼埋首勤政，那時還不懂甚麼甚麼的，當年長回顧過往，廿二歲小夥子，手執的紅筆便是監定廈門市（全國五口通商之一港口）的出入口貨物徵稅權柄，那枝紅筆令商人心驚膽跳，一改了貨物價格，便要依法課百分三稅，成為踏入附加稅室商人，最巴結敬禮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。

        你會問：那兩位在場合辦主任不受商人尊重嗎？他們兩人所見是當商人交了稅金，在呈報單蓋上圖章，商人和他們打不上交道。商人要先敬重我這黃毛稅老爺紅筆落劃輕些，便少繳稅金，當然徇私不能太過份，兩主任盯著監視現場的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底下的貪污，便是商人走後門，將申報表呈上來附了漏稅的稅款，接受下便著兩主任蓋章。商人要行賄，各找門路，搶眼目標自然是我這黃毛小子稅老爺，還有那收稅金的，以及其他工作人員，漸漸商人打通脈絡，會直接找主任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下班後在家，門庭如市，走後門的排隊而來， 初時我是主要行賄目標，但地方人，商人也各自找附加稅室的公務員打交道，當和主任熟落後，他們不需要我做第一門檻；稅務室的人員分贓初時較為公平，繼之主任們會瞞著吞下，情況就是如此這般地集體貪污。

        貪污袋錢好不逍遙， 可是這油水衙門，當然引起注目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，主任宣稱有中央要員要進入海關偵查，那大員持有中央手令，可以抽查關內所有文件，一時好像掛了八號風球，風聲鶴唳，兩主任憂頭苦臉，日日總私下對談聽聞來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 於過程的回顧中，才體會當時政局日變，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地方官員各有打算。我們附加稅室集體貪污，可也袋中麥克、麥克，主任倆當然要加兩份擔心被上級查緝。那時我已經不是穿褪色中山裝，或發亮美國卡嘰布，而是下班穿西裝，且是孖襟的，想五、六十年代香港還未時興孖襟西裝。

        終於主任調動了，上面派了新主任，再不是財政科和稅捐處合辦，而是歸稅捐處主辦。新人由省派來的，早就將附加稅室查得一清二楚。當我知道消息後，心裏有數大家撤退換新人。不是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嗎？那時年青錢銀並不看得很重，同時意識撈這什子的貪污，也是心驚膽跳的，可是奇蹟來了。

        新主任找我談話，他要我留著幫手，他很明白表示：對這附加稅工作室不大了解。哈！新主任是甚麼來頭，他是省指派來接任的人，但他原是財政科第一股的股長，也就是辦糧食業務的，我在糧食調節委員會時，他已離職去省城了，至於他回省城（福州）是高陞嗎？那就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 就這麼我繼續留在海關附加稅室，繼續揸紅筆評估貨物價值，繼續紅筆一揮便要課多少稅。新主任比前兩單位合辦的主任更有台型，官威十足，很能幹，一上手沒久商人都奔主任家中去了，他也不像上任兩人各持一圖章，可獨斷獨行。至於私底下，他分賄也有一手，我們都是他手下的，都要聽主任安排，另外他和下屬打成一片，夜夜笙歌，晚晚上酒家，主任規定夜讌輪流作東。他又是飲花酒的能手，當時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，早有一位女招待相好的，飲花酒要有相好的才像樣，但我仍是青頭仔。

咦，新主任的相好的，竟是我的相好的，嚇得黃毛小子稅務老爺不敢認相好的，女招待是迎送新舊道行高，見了新主任是我們一班人的主子，更是藤纏瓜，全身掛在主任身邊。

        這一回，比前任兩主任貪污更加俐落，更加瘋狂，收入也倍增，浸沉在這段時期，更是越來越大膽，有事主任擔起，他真豪放使我們下屬不知甚麼是怕字，日子也過得最愜意。

        當時的情況，中午有兩小時食飯空間，又可午睡，我有時午飯後，到主任家閒聊，談談工作情況，或下一盤棋，總有商人上門來，拿報關單來蓋章漏稅，用報紙卷著放在桌上，報紙會鬆開，赫然現了報關單，大家都默契，沒有尷尬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自古好景最易逝，主任調離了，另有新人上任，這趟我更加了然和明白，要共同進退；主任回省府去了，我返稅捐處。

        新派來的主任，帶了一批人上場，我這才知道我姐夫識新主任，但沒有著姐夫打通關係留任的意欲。還私下認為調回總處，離開這污潭，便可乾淨少了是非。我又沒有後台，靠誰支撐，不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 回到稅捐總處，再已不是新丁，而是見過世面的老雀，在總處都早已安排分配工作，指定我在櫃面收稅款，在當時也是好差事；因為法幣日日貶值，以美金為尚，收稅的人都壓公款買美鈔，俟到壓不了公款，兌美鈔換法幣繳庫，大致上有幾倍利錢。

        壓公款的辦法，是在稅單底後開單，以應付每天都要查檢開出的稅單，收稅員下班前要將稅單給股長查核，大家都如此偷壓公款，稽查股長一眼開一眼閉，虛應了事。我已身家豐裕，也不想大雞吃細米，撈那蠅頭小利，故沒有積壓公款，日日收多少繳入庫房，拍拍屁股下班找消遣去。

        又過了一段時期，政局日緊，風雲已掩蓋廈門，但見軍隊調動多，馬路上每可見到國府大員、知名人士，都南下準備去台灣。

        在這風雨瓢搖時， 海關附加稅室人事又調動了，那時我該是廿四歲，還很年輕不大懂關心大局，總之安逸穩定地過日子也不多求，人事調動也不關注，是不是主任出事了，或其他不查問底細。

        那稽查稅單的股長召我，他說：「他注意到總處的一人，個個都偷壓稅款，你完全沒有。又你在附加稅室做了一大段時期，熟悉工作情況」。他道白：將派出去做主任，要我跟他去；當結束談話後，更悄悄咬耳朵說：你做我的經理人，話已經說得很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 士別三天當刮目相看，我又駕臨附加稅室，這下何止識途老馬，商家都熱熱歡迎，好像高陞了做主任，因主任年紀大，又瘦箇子又小，毫不惹眼，似是辦公室的蓋章員。原來主任是稅捐處長的老師，擺著在動亂的政局，使他撈一筆，當時黃毛小子已心領神會，現時成了老頭一回顧，更是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 重執起那枝關連廈門市進出口貨物評定稅金的紅筆，真是舉重若輕。私底下漏稅賄款全部上繳主任，待主任分配，一點也沒有私心，更不敢隱瞞賄款，主任也很滿意，他該也想不到如此大財源滾滾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意氣風發的日子裡，上頭派來一個新丁，廣東中山大學剛畢業，我竟輕視他甚麼都不懂，忘了自己只有初中一半學期的小學生學歷。還有在後識一位也是新人，他家是市中藥舖大東主世家子弟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戰局日緊，淮海戰事已近尾聲，在閩南還不知華中戰事的慘況，可是大家都很關心時事，當時「新聞天地」周刊雜誌，暢銷全國，對時局有詳盡報導評論，戰地新聞更寫得有聲有色，每周市中人都到書店，等購空運到來的雜誌。

        話說回來，那中藥舖富家子弟新入行的稅務員，和我很投契，他給我多本有關共產黨的書本，我卻之不恭，可是當紅的稅務老爺，又是貪污總經理，那有時間閱讀那全不懂理論書本，當我將離開廈門到香港時，才知到國民黨特務頭子毛人鳳在廈門大捕共產黨員，換句話說，我收授那共產黨書籍，一旦被發現是免審就槍斃的！真是命繫一線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次，富家子對我說，他將要去天津讀大學。那時天津已解放，我說：你環境好，能繼續學業很好，但怎樣北上？他答：完全免費還有零用。我說：如此便宜我也要去。他說：我們一同去，並指定日期去香港。我說：我還有些需要交代，不能馬上走，不然你先行，我跟著來。一言為定，他給我香港聯絡地址：上環南北行街。

        我未能和他同行，主要是我要向主任交代錢銀事，還有些要收集的款項，因為主任那麼重托我，不可一走了之，以為我捲走了很多錢。另情況也和小大姐商議，告訴情況。剛巧有前在越南的同學，避戰亂要去越南。於是打定主意和他們同行，能去天津讀書最好，否則去越南，雖然父母已歿，越南總有鄉里疏堂親戚，提起老父名聯繫找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 如此這般，當時賄款奉交主任，明的一清二楚，暗的就不別而走。也沒有辭職，搭著太古輪船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人生際遇運情也真玄奧，我搭船離開廈門，原來是最後一班，便斷了海運。我袋了近萬元美鈔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怎知到了香港，趕去會那富家子弟，已經北上了。那時地方陌生，語言又不通，就像斷了線的紙鳶，不知所從。更不曉得找大公、文匯報看消息，當時如閱報可能知道門徑北上，如此這般去不成天津，跟著想去越南，舊証件又不成，沒有直系親人在越南，辦不了入境手續，就逗留在海外。

        八年抗戰，家破人亡，失去了家園，迎來四年的內戰，又稱解放戰爭，國家運程仍在風雨飄搖中，我這初入世的黃毛小子竟喜迎著風和日麗短暫生程第一步，意氣風發，可也迷惘著暗晦的前程！生程啊！可其崎嶇險惡，如今八十多歲耄耋老翁驚回首，如詩云：兩岸猿聲啼不住，輕舟已過萬重山；可也真不易呀！風雨同舟誰與共？默默細數一程一程的險關。

        餘音：那令我四年鴻運當頭的廈門市政府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在解放後回鄉漳州地區中學當教員，且是教政治課，可証他在國民黨時期在職早已離了心，搭上了共產黨，後聞其後境遇也坎坷。

        糧食調節會同事老友，年齡和我相若，沒有他的門檻，我做不了吏員。他長得高大，同行他總沾光，解放後他做教員，廿年前聽聞他無結婚獨身，退休後自願入老人院。

        財政科長在廈門解放前，追隨市長黃天爵去了台灣，之後黃天爵入主僑務委員會，一九五七年他經香港往南韓公幹在港相聚數天，看他仍穿著科長時的西裝，仍然筆挺，可是衣服的縫線都褪了色。

        那個和我共商赴天津的富家子弟，我姐姐說：在反右後經濟困難那段時期，有人來查詢，他是否邀你弟弟共北上天津，可知他遇上麻煩，如果那時能在香港會合，一同北上，我的生程也不平坦。

        天蒼蒼，野茫茫，撥開歲月見滄桑，走入時光隧道，白髮老頭又成黃毛小子，唯滿臉風霜，透出一絲笑意，二分迷惘！

寫於2007年10月8日

動亂年代未了痕

　         我做了貪官污吏的污吏。

        這段經歷真神奇，使我在一九四九年離開福建、廈門到香港，走上人生第一歷程；如果沒有這神奇的四年經歷，不會是現在的我。

        實在是：不宜回顧，未可忘記。

        一聲歡呼，日本投降了！抗戰勝利了！結束了八年的戰亂！

        當人們瘋狂地歡呼，敲鑼打鼓放炮竹之後，靜下來深覺得這戰火，毀了我的家，父母雙亡，我和大我一歲的姐姐相依為命，欲哭無淚。

        第一個想法，趁小學同學回福建、南安，跟著去尋根，主題是找舅父冀求助。回鄉路上是淒涼的，沒有歡笑，也不會欣賞家鄉的風景。舅父家景不錯，適逢新居入伙，又為子娶媳，喜氣洋洋，留著飲喜讌，雖詢問戰亂中的情況，可沒有伸出援手，廿歲青年夥子帶著祈望而去，攜著失望而返。沒有怨天尤人，只是認命！

        回來經友人介紹在一家五金店做店員，頗為清閒，無顧客時冷眼看街上扒手的技倆，個個路人似吃了迷暈葯，任由上下其手。店主招呼三客人，在店中住宿，一對父子，父是律師，兒子充當書記，寫得一手好字，另一單身年青人誇誇而言：從重慶來的，說走遍大江南北做新聞記者。那時我這廿歲黃毛小子感到高不可攀，想不到廿多年後，我在港澳也入行做了記者，六十多歲回鄉，老友介紹同鄉稱：他是港澳來的新聞記者，那同鄉聞言的眼色，我心裡一凜，那是我廿歲時望人的眼色。未幾因小故離開了五金店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小大姐出嫁了；是老父在病榻中向治病的老中醫感嘆身後事，最擔心女兒的終身事，老中醫已成為老父的傾訴知己，他拍胸膛說：我承擔為你女兒找婆家，你安心好了。抗戰勝利後，果真承了諾言，為小大姐做媒，親家是過氣的軍政人員，一說即合，隨即成親，我的姐夫是公務員，有父親的人際關係，在各機構任事，都是庶務處崗位，那個位置管錢用錢有油水。

        姐出嫁我成為孤家寡人，總要找生活，在徬徨中忽見報載市政府地政科招職員，於是報名，幸被取錄。工作是地政科開收田賦準備，招人員計算田賦糧單，原來那工作短暫，只有三個月，故應聘的人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 這期間，在廈門市政府內工作，那時國民黨政府接收了淪陷區，市長是漳州地方富紳，以中央委員兼任，來的官員都是閩南漳州地區幹部。我姐夫是省機構派駐廈門的單位，我在地政科工作的，有我姐夫的友好在市政府工作的，看到我說：那是某人的妻舅，一線牽到市政府有多公務員同鄉識我姐夫，其中一個在財務科管糧食的，也就是將接手展開將征收田賦的人員，這一關係使我在地政科三個月臨時工，計算田賦糧單，被續錄用，落鄉收糧賦，又是臨時工作人員。

        廈門市郊田地展開了收糧賦，有一次市政府市長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想要去看看收田賦的情況，當時勝利後經戰亂，一切都很簡陋，財政科出差去收田賦只調來一輛小轎車，有主辦人員，加我收田賦人員，還有隨行警察，小轎車坐滿了，留了車前司機隔座位給市長秘書，他是隨興要去，又看人多坐不了，警察是站在車外的，他看見我個子小又年輕，招呼我坐他膝上，我怎敢！擺擺手說和警察傍著車門外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是機緣市長秘書人事室主任對我有了小印象。

        收田賦也真神化，已記不清那時候幣值如何？總之淪陷區的紙幣不值錢，繼之法幣也貶值，我們收田賦是用麻包袋鈔票的，有一次已是黃昏後，我們收了田賦在路旁等公車來接載，車一到大家趕著上車，車行幾分鐘後才發覺三袋鈔票只有兩袋，一袋無上車，急忙打回頭找鈔票，還好一大袋麻包仍擺在路旁，天已黑了！烏龍事可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 很快收田賦工作完成了，臨時職員解散了，也就在這時候市政府成立一個全市各社團組成的「糧食調節委員會」，主辦是市政府財政科，也是歸該科管糧的幹部主理，我被照顧到那委員會做職員。

        那糧食調節委員會不是市政府內的編制，但在市政府內撥出地方作辦事處。會是全市各社團組成的，有類似現時體育會的社團，說明有一點黑社會人物參與，也結識了黑社會人物，當時調節會的徽章不吃香，又沒有市政府的徽章，可是黑社會的朵很靈，去看電影只要響個朵，我是甚麼甚麼的，便可免費入場。在調節會結識了一位同年齡的職員，有時也到他家串門子。嘩，他的大兄不知是何方神聖，能在市大街有個地舖，但無營商。大概是接收敵偽產作居所。（敵――日本人，偽――汪精衛，國民黨當然要接收。）有一次他到家，那市政府秘書到訪他大兄，又一個照面，他有印象，便打招呼，幸運就這麼叩門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就在這段時期，忽然市長下令革除了拾多名稅務員，據說工作不力，稅捐處長是省政府派的，市長奈何不得，但處長找市長了，他說：你革除了那麼多人員，沒有人手怎麼辦？要分配人手給與調用。市長當然指定人事室主任速辦，一下子要找那麼多人不易，人事室主任漏夜趕辦，點了我調節會那同事，因主任識他大兄，也連帶點了我湊名額，真是得來全不費心，這下子是市政府正式編制人員，做官了！不，是吏。

        小插曲，我沒有學歷，編制人員要呈報省政府加委任的，在國民黨官場上，講學歷也講資歷，少了學歷可用資歷補足，有些較高職位的，也要有些資歷才合格。我姐夫的同鄉在市政府人事室工作，他對我說：送件西裝布料上省便可疏通，果然用些空白填上假資歷報上，批了七十五元薪津的稅務員，（我也忘了幾級的）就這麼踏上吏途。

        當了稅務員第一份指派的崗位，是監筵席稅，在港澳飲食註明附加15%稅及服務費，那時稅是3%，全市大中酒家派了四名監稅員，四人私自劃分誰管那家那家，工作是中午晚上到酒家監稅收，老稅員會點數有幾檯客人，在菜單上劃個押，一家一家巡過後，稍後再檢看劃押的單據，也就是防漏稅，這都是表面工作應卯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 上了場，如我和那調節會同事是新丁，也有老雀，大致上大家都心照，可以向酒家老板伸手，他們看到我們稅務大員到來，招呼打馬屁忙不了，我們四人暗中安排，到那家開飯，去了坐著不走，老板識做，請點菜吃飯，四人輪流在管轄的酒家開飯，還要伸手要錢，我太年輕不好意思出聲，老板不安，有一次藉口送我出門，帶我在附近服裝店做衣服，穿了新衣心中暗喜，剛勝利後布料不好，不久褪色了，漸漸成了老雀，要做美軍用卡嘰布，會發亮的又不會褪色的，更加會收錢落袋。

        在那段監筵席稅老爺時，閒來無事四人會打麻雀，消磨等時間再去巡場，在吃免費餐，更加學會飲酒，吸煙早是見面禮，酒色財氣就是沒動色字，當時有女招待俗稱飲花酒，但稅務老爺自知在女招待員眼中輕視稅務員，所以這筆就免了。

        時時返市政府稅捐處，也會上財政科去聊天，當然科長在場，總是點點頭打招呼，如科長外出，就可談天說地沒有避忌，因此與財政科人員混熟了，我就是由地政科計算田賦，搭上了財政科管糧部門。財政科一個大廳辦公室，科長單獨大寫字枱外，分三行位設三股，有股長和股員，另有單獨位置給高職財務稽查員。

        做了一長時期的監筵席稅後，運氣來了，真的鴻運迫人，當時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政費也就支絀，市政府擬出一項在海關附設徵收入口稅，稅率百份三，得到海關答允在海關內撥出地方辦公。（那時海關是獨立的中央機構）由稅捐處和財政科合辦，兩處各派要員主理，稅捐處派了一位主任級的人員，財政科派出資老財務稽查員，另調稅務員辦事，財政科指派人員之下，也想在稅務員中有個可信任的人，因此指派我，一共大概是五、六人；正主任用私章，財務稽查員持著駐海關附加稅室章，這兩個章加蓋在商家申報海關的貨物單上，証明完了稅。

        駐海關貨物進出口附加稅，主任當然帶心腹人員上場，那時政府機構最重視是管錢，主任馬仔管稅單和收稅金，有個女職員大概是有背景及剛學校畢業的，被派入海關查看海關報單有無加蓋完稅章，兩位合辦主理人，指著我檢閱商人申報表及附呈海關報單。商家呈海關報單是寫英文的。我這讀書少的稅務員看得一頭霧水，可這是稅務工作，首先著手將商家海關報表抄了英文貨名備查，經過幾天工作經驗後，只好將貨物英文抄下，附列中文，再查字典佐証，其後便需強記，好在我廿出頭小夥子，記性還可以，就這麼裝模作樣檢看商人報單是否無誤，繼之看貨物所報的價格，（當然比市價低）如果太離譜，將紅筆一揮改了銀碼，便要照此課稅，這就是我在崗位上每日的工作，之後日日要細閱經濟報章貨物的價格。

        當駐入海關辦貨物進出口附加稅上了軌道，我就這麼埋首勤政，那時還不懂甚麼甚麼的，當年長回顧過往，廿二歲小夥子，手執的紅筆便是監定廈門市（全國五口通商之一港口）的出入口貨物徵稅權柄，那枝紅筆令商人心驚膽跳，一改了貨物價格，便要依法課百分三稅，成為踏入附加稅室商人，最巴結敬禮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。

        你會問：那兩位在場合辦主任不受商人尊重嗎？他們兩人所見是當商人交了稅金，在呈報單蓋上圖章，商人和他們打不上交道。商人要先敬重我這黃毛稅老爺紅筆落劃輕些，便少繳稅金，當然徇私不能太過份，兩主任盯著監視現場的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底下的貪污，便是商人走後門，將申報表呈上來附了漏稅的稅款，接受下便著兩主任蓋章。商人要行賄，各找門路，搶眼目標自然是我這黃毛小子稅老爺，還有那收稅金的，以及其他工作人員，漸漸商人打通脈絡，會直接找主任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下班後在家，門庭如市，走後門的排隊而來， 初時我是主要行賄目標，但地方人，商人也各自找附加稅室的公務員打交道，當和主任熟落後，他們不需要我做第一門檻；稅務室的人員分贓初時較為公平，繼之主任們會瞞著吞下，情況就是如此這般地集體貪污。

        貪污袋錢好不逍遙， 可是這油水衙門，當然引起注目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，主任宣稱有中央要員要進入海關偵查，那大員持有中央手令，可以抽查關內所有文件，一時好像掛了八號風球，風聲鶴唳，兩主任憂頭苦臉，日日總私下對談聽聞來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 於過程的回顧中，才體會當時政局日變，內戰國軍節節失利，地方官員各有打算。我們附加稅室集體貪污，可也袋中麥克、麥克，主任倆當然要加兩份擔心被上級查緝。那時我已經不是穿褪色中山裝，或發亮美國卡嘰布，而是下班穿西裝，且是孖襟的，想五、六十年代香港還未時興孖襟西裝。

        終於主任調動了，上面派了新主任，再不是財政科和稅捐處合辦，而是歸稅捐處主辦。新人由省派來的，早就將附加稅室查得一清二楚。當我知道消息後，心裏有數大家撤退換新人。不是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嗎？那時年青錢銀並不看得很重，同時意識撈這什子的貪污，也是心驚膽跳的，可是奇蹟來了。

        新主任找我談話，他要我留著幫手，他很明白表示：對這附加稅工作室不大了解。哈！新主任是甚麼來頭，他是省指派來接任的人，但他原是財政科第一股的股長，也就是辦糧食業務的，我在糧食調節委員會時，他已離職去省城了，至於他回省城（福州）是高陞嗎？那就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 就這麼我繼續留在海關附加稅室，繼續揸紅筆評估貨物價值，繼續紅筆一揮便要課多少稅。新主任比前兩單位合辦的主任更有台型，官威十足，很能幹，一上手沒久商人都奔主任家中去了，他也不像上任兩人各持一圖章，可獨斷獨行。至於私底下，他分賄也有一手，我們都是他手下的，都要聽主任安排，另外他和下屬打成一片，夜夜笙歌，晚晚上酒家，主任規定夜讌輪流作東。他又是飲花酒的能手，當時我這黃毛小子稅務老爺，早有一位女招待相好的，飲花酒要有相好的才像樣，但我仍是青頭仔。

咦，新主任的相好的，竟是我的相好的，嚇得黃毛小子稅務老爺不敢認相好的，女招待是迎送新舊道行高，見了新主任是我們一班人的主子，更是藤纏瓜，全身掛在主任身邊。

        這一回，比前任兩主任貪污更加俐落，更加瘋狂，收入也倍增，浸沉在這段時期，更是越來越大膽，有事主任擔起，他真豪放使我們下屬不知甚麼是怕字，日子也過得最愜意。

        當時的情況，中午有兩小時食飯空間，又可午睡，我有時午飯後，到主任家閒聊，談談工作情況，或下一盤棋，總有商人上門來，拿報關單來蓋章漏稅，用報紙卷著放在桌上，報紙會鬆開，赫然現了報關單，大家都默契，沒有尷尬情況。

        自古好景最易逝，主任調離了，另有新人上任，這趟我更加了然和明白，要共同進退；主任回省府去了，我返稅捐處。

        新派來的主任，帶了一批人上場，我這才知道我姐夫識新主任，但沒有著姐夫打通關係留任的意欲。還私下認為調回總處，離開這污潭，便可乾淨少了是非。我又沒有後台，靠誰支撐，不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 回到稅捐總處，再已不是新丁，而是見過世面的老雀，在總處都早已安排分配工作，指定我在櫃面收稅款，在當時也是好差事；因為法幣日日貶值，以美金為尚，收稅的人都壓公款買美鈔，俟到壓不了公款，兌美鈔換法幣繳庫，大致上有幾倍利錢。

        壓公款的辦法，是在稅單底後開單，以應付每天都要查檢開出的稅單，收稅員下班前要將稅單給股長查核，大家都如此偷壓公款，稽查股長一眼開一眼閉，虛應了事。我已身家豐裕，也不想大雞吃細米，撈那蠅頭小利，故沒有積壓公款，日日收多少繳入庫房，拍拍屁股下班找消遣去。

        又過了一段時期，政局日緊，風雲已掩蓋廈門，但見軍隊調動多，馬路上每可見到國府大員、知名人士，都南下準備去台灣。

        在這風雨瓢搖時， 海關附加稅室人事又調動了，那時我該是廿四歲，還很年輕不大懂關心大局，總之安逸穩定地過日子也不多求，人事調動也不關注，是不是主任出事了，或其他不查問底細。

        那稽查稅單的股長召我，他說：「他注意到總處的一人，個個都偷壓稅款，你完全沒有。又你在附加稅室做了一大段時期，熟悉工作情況」。他道白：將派出去做主任，要我跟他去；當結束談話後，更悄悄咬耳朵說：你做我的經理人，話已經說得很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 士別三天當刮目相看，我又駕臨附加稅室，這下何止識途老馬，商家都熱熱歡迎，好像高陞了做主任，因主任年紀大，又瘦箇子又小，毫不惹眼，似是辦公室的蓋章員。原來主任是稅捐處長的老師，擺著在動亂的政局，使他撈一筆，當時黃毛小子已心領神會，現時成了老頭一回顧，更是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 重執起那枝關連廈門市進出口貨物評定稅金的紅筆，真是舉重若輕。私底下漏稅賄款全部上繳主任，待主任分配，一點也沒有私心，更不敢隱瞞賄款，主任也很滿意，他該也想不到如此大財源滾滾而來。

        這意氣風發的日子裡，上頭派來一個新丁，廣東中山大學剛畢業，我竟輕視他甚麼都不懂，忘了自己只有初中一半學期的小學生學歷。還有在後識一位也是新人，他家是市中藥舖大東主世家子弟。

        那時戰局日緊，淮海戰事已近尾聲，在閩南還不知華中戰事的慘況，可是大家都很關心時事，當時「新聞天地」周刊雜誌，暢銷全國，對時局有詳盡報導評論，戰地新聞更寫得有聲有色，每周市中人都到書店，等購空運到來的雜誌。

        話說回來，那中藥舖富家子弟新入行的稅務員，和我很投契，他給我多本有關共產黨的書本，我卻之不恭，可是當紅的稅務老爺，又是貪污總經理，那有時間閱讀那全不懂理論書本，當我將離開廈門到香港時，才知到國民黨特務頭子毛人鳳在廈門大捕共產黨員，換句話說，我收授那共產黨書籍，一旦被發現是免審就槍斃的！真是命繫一線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次，富家子對我說，他將要去天津讀大學。那時天津已解放，我說：你環境好，能繼續學業很好，但怎樣北上？他答：完全免費還有零用。我說：如此便宜我也要去。他說：我們一同去，並指定日期去香港。我說：我還有些需要交代，不能馬上走，不然你先行，我跟著來。一言為定，他給我香港聯絡地址：上環南北行街。

        我未能和他同行，主要是我要向主任交代錢銀事，還有些要收集的款項，因為主任那麼重托我，不可一走了之，以為我捲走了很多錢。另情況也和小大姐商議，告訴情況。剛巧有前在越南的同學，避戰亂要去越南。於是打定主意和他們同行，能去天津讀書最好，否則去越南，雖然父母已歿，越南總有鄉里疏堂親戚，提起老父名聯繫找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 如此這般，當時賄款奉交主任，明的一清二楚，暗的就不別而走。也沒有辭職，搭著太古輪船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人生際遇運情也真玄奧，我搭船離開廈門，原來是最後一班，便斷了海運。我袋了近萬元美鈔到香港。

        怎知到了香港，趕去會那富家子弟，已經北上了。那時地方陌生，語言又不通，就像斷了線的紙鳶，不知所從。更不曉得找大公、文匯報看消息，當時如閱報可能知道門徑北上，如此這般去不成天津，跟著想去越南，舊証件又不成，沒有直系親人在越南，辦不了入境手續，就逗留在海外。

        八年抗戰，家破人亡，失去了家園，迎來四年的內戰，又稱解放戰爭，國家運程仍在風雨飄搖中，我這初入世的黃毛小子竟喜迎著風和日麗短暫生程第一步，意氣風發，可也迷惘著暗晦的前程！生程啊！可其崎嶇險惡，如今八十多歲耄耋老翁驚回首，如詩云：兩岸猿聲啼不住，輕舟已過萬重山；可也真不易呀！風雨同舟誰與共？默默細數一程一程的險關。

        餘音：那令我四年鴻運當頭的廈門市政府秘書兼人事室主任，在解放後回鄉漳州地區中學當教員，且是教政治課，可証他在國民黨時期在職早已離了心，搭上了共產黨，後聞其後境遇也坎坷。

        糧食調節會同事老友，年齡和我相若，沒有他的門檻，我做不了吏員。他長得高大，同行他總沾光，解放後他做教員，廿年前聽聞他無結婚獨身，退休後自願入老人院。

        財政科長在廈門解放前，追隨市長黃天爵去了台灣，之後黃天爵入主僑務委員會，一九五七年他經香港往南韓公幹在港相聚數天，看他仍穿著科長時的西裝，仍然筆挺，可是衣服的縫線都褪了色。

        那個和我共商赴天津的富家子弟，我姐姐說：在反右後經濟困難那段時期，有人來查詢，他是否邀你弟弟共北上天津，可知他遇上麻煩，如果那時能在香港會合，一同北上，我的生程也不平坦。

        天蒼蒼，野茫茫，撥開歲月見滄桑，走入時光隧道，白髮老頭又成黃毛小子，唯滿臉風霜，透出一絲笑意，二分迷惘！

寫於2007年10月8日